他随着对方下马车,走了大概一百步远,坐到了一间房屋里。透过丝绸感觉到光线明亮——一盏烛火点在桌子上,对面传来很低私语声。
“就剩他了吗?”
“是。”内侍道,“洛都其他目标还没送到您跟前吗?”
崔盛冷哼了一声:“早到了,你们是最慢,那一位今儿早上才发了脾气,耐性正不大好,你再晚半个时辰,几个脑袋都不够砍。”
另一人冷汗津津地道:“大监,可这人我看了一路,也不像画像上……”
崔盛道:“就算是,能让你这崽子认出来?滚一边儿去。”
他虽这么说,可其实崔盛心里也没多大底——他跟这群小太监不同,自个儿是见过帝师大人,可眼前这个青年,不光长得与谢大人不同,在许多细节上也完全吻合不上,若不是调查时觉得此人三年前出现在洛都时机太蹊跷,也不会将他算在需要甄别队伍之中。
这件事已经办了很久……天下之大,寻找一个已死之人,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,一只只分布在各地眼睛,日夜不停地寻觅观察,长久地筛选身份,做得不能说是不精细。
崔盛心存试探之意,他先是上前几步,恭敬地解开了对方蒙眼黑绸,旋即俯身道:“谢大人,老奴只是奉命行事,若非是要命差事,也不会这么忙地把您请回来……”
他一面说一面抬起眼,目光盯着对方脸庞,而眼前这个青年似乎听得满脸茫然,眼中杂糅着不解和惶恐神色,太过疑惑以至于不敢擅自开口澄清身份。
崔盛眼珠子在他脸上盯了一会儿,一颗心说不清是提溜起来、还是放下了。他叹了口气,回退了几步,脸上神色渐渐消失。
也许真不是他。崔盛想,他只见过帝师大人冷冰冰抬起眉眼样子,像是一座积雪火山,从寒意底下透着无边滚烫和炽热。
况且,如若真是谢玟大人当面,他就算没试出来,对方也应该表现得再精明些,而不是像这个青楼里写字画男人一样,透出一股懦弱和胆怯。
“师父,这恐怕真不是。”小太监道,“他脸上也没有人皮面具痕迹,不信,我摸给您看看?”
正当内侍意欲抬手摸他脸时候,倏地被崔盛拂尘打了下手背。崔盛不抱希望、但还是立即提醒道:“还是活得太腻了,什么时候说过让你碰他?”
就算有千分之一几率,也不应该去碰这样一个身份可能很敏感人。崔盛心很细,尽管今日到现今为止,正主没有找到,反倒抓了不少戴着人/皮/面具逃犯,但他还是谨慎小心。
桌前烛火闪烁起来,时明时暗。
谢玟吐出一口气,刚想开口说出自己第一句话,就感觉有什么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自己身后,他肩膀上陡然承载出一阵压力——周围极度静谧,背后之人掌心压迫直直地扣住他骨骼。
他心脏几乎难以控制地加速,隔着衣料,肌肤都开始隐隐发烫,难以磨灭情绪和印记就像是纹身一样刺在他脑海里。
在视野余光里,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,将头伏得很低。只有自己还坐在这把椅子上,面对着刺眼烛火。
对方手从他肩膀上向内移动,贴着微凉肌肤,指腹卡进下颔里。谢玟知道他在摸什么,他在摸正常人/皮/面具边缘。
下颔骨骼、皮肉,被赏玩似摩挲了一遍。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谢玟觉得有些痒,他伪装成颤抖,微微沙哑声音,没有说话,而是从喉咙里发出紧张得要命呼吸声、和害怕喉结滚动与吞咽感。
萧玄谦手顿了顿,就算不用回头,谢玟也知道他有些不高兴。
但小狼崽子耐心似乎有了长足进步,明明听崔盛口气,这家伙已经要开始躁怒,可对方还是没有立即断定,而是移过手,指尖接触到谢玟后颈。
他在寻找自己咬痕。
像是野兽寻觅自己猎物一样。
萧玄谦指腹在平整肌肤掠过,他低下了头,从后上方垂下来黑发搭在了谢玟身上。
时至今日,谢玟接触到这个人气息时,仍旧如芒在背。
恒温热度在耳畔蔓延,他听到萧玄谦熟悉声音,低沉地响起:“谢玉郎,是吗?”
谢玟保持最大限度冷静,他脑子像是被冰镇了一样,表情和语气显示出畏惧姿态,有些语句不畅地道:“是,您……找我?”
萧玄谦皱了下眉。
谢玟料想到他已经看到自己种种不同之处,包括自己伪装那颗痣,跟从前截然不同熏香,衣饰打结习惯……唯一巧合,只有一个时间罢了。
萧玄谦抬起身,他手仍旧搭在这个人肩上,状似无意地问道:“你很怕吗?”
在青楼混日子“谢玉郎”踌躇地道:“草民什么都不知道,会慌张害怕是人之常情,还请大人明示。”
一个没来过紫微宫人,不会认识这是哪里,不会知道崔盛、乃至于萧玄谦身份。
对方手指轻轻地在他肩头交错着点了点,就在此人几乎要离开他周身范围时,他突然见到那只手捋了一截自己头发,一边揉散、一边忽然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不出汗?”
野兽蛰伏往往只为一击。
他思绪凛冽如冰霜,连下意识绷紧生理反应都在其次,自然不会有很明显冷汗,这个问题像是在伸出尖锐獠牙,时刻欲撕扯下他并不牢固、虚伪表皮。
谢玟没有选择澄清,更没有打算解释,而是没意识到似怔了一下,道:“是么?我、我没注意到……”
萧玄谦沉下目光,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,随后彻底离开他身边,坐到了这个房间最后方一把座椅上。
别人或许看不出,但谢玟非常清楚,这是这狼崽子失望表现,他没有一丝弧度眼角和唇线,都显示出一股快要烧着了压抑。
萧玄谦状态很差,可他为什么这么不高兴?都过了这么久了,有必要赶尽杀绝么。
谢玟在心里叹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