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靖的嘴角,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。
“是字。”
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那块废弃的雕版,发出“笃、笃”的轻响。
“我们现在,是在刻‘文章’。所以一字错,则全盘皆废。一块木板,承载了两千字,只要其中任何一笔一划出了差错,整块板子的心血,便尽付东流。“
“对是不对?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
林婉点头,心中的苦涩又加深了一分。
“那倘若……”
刘靖的声音陡然压低:“我们不刻文章,只刻‘字’呢?”
林婉的呼吸猛地一滞。
“不刻文章……只刻字?”
她喃喃自语,漂亮的眸子里充满了迷茫。
这话她听懂了,但又好像完全没懂。
就像是雾里看花,水中望月,隐约觉得那后面藏着绝美的风景,却怎么也看不真切。
“对。”
刘靖站起身,负手而立。
夕阳的余晖透过残破的窗棂,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。
“我们用泥,烧制出成千上万个独立的泥坯,在每一个泥坯的顶端,都刻着‘之’‘乎’‘者’‘也’‘天’‘地’‘玄’‘黄’……天下汉字,穷尽其数,皆可制成此物。”
“往后印刷,需要哪篇文章,便如同孩童堆积木一般,从这无数的字模中,捡出我们需要的字,将它们一一排列组合于一个特制的铁框之内,用松脂、蜡油固定,而后涂墨,铺纸,加压……”
刘靖的话还没说完,一个满脸油汗的匠人恰好捧着一碗水走了过来,似乎想请示些什么。
他刚要开口,却迎上了刘靖那淡然的目光。
那匠人到了嘴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躬身一礼,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。
整个工棚,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。
而这短暂的打断,却给了林婉一个足以完成惊天聚变的缓冲!
那句“不刻文章,只刻字”,那句“如同孩童堆积木一般”,瞬间劈开了她脑中所有的迷雾!
一个前所未有的,疯狂的画面,在她眼前轰然展开!
无数个小小的、冰冷的泥活字,如同一支支训练有素、令行禁止的军队,在匠人的指挥下,被飞快地捡选、排列成一篇篇气势磅礴的文章!
昨日还在饶州发生的战报,今日便能在歙州排版成文!
明日,就能印出成千上万份,墨香四溢,传遍江南的每一个角落!
印刷的速度,将提升十倍,百倍!
书籍的成本,将降低十倍,百倍!
这意味着什么?
这意味着,知识,将不再是少数人书房中的珍藏!
不再是需要用数头牛的价钱才能换来的一箱经义!
它将变成廉价的纸张,飞入寻常百姓家!
一个粗鄙的农夫,或许都能用一个月结余的工钱,换来一本蒙学的《千字文》!
一个贫寒的士子,再也不用为了借阅一本书而受尽白眼,卑躬屈膝!
这……这已经不是一项技术了!
这足以改变天下格局!
林婉呆呆地看着刘靖,看着他那张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说一件“今晚吃什么”一般微不足道小事的脸。
刘靖的目光,却越过林婉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,落在了角落里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身上。
那老匠人此刻正全神贯注地雕琢着一块红木,那是为进奏院新修的门楣雕刻的祥云图案。
他手中的刻刀稳如磐石,一呼一吸间,木屑纷飞,一朵精美的云纹已然成型。
那是穷尽一生,才能磨砺出的绝顶技艺,是无数个日夜的心血凝聚。
然而,这门足以传家的技艺,在自己刚刚吐出的那几个字面前,宛若雏儿学语。
刘靖心中没有半分动摇。
新时代的洪流,必然会碾碎这些旧时代的基石,无论它曾经多么精美,多么辉煌。
但他心中闪过的,却不是冷酷,而是一份更深远的规划。
他们不会被淘汰。雕版印刷在印制图画、符箓,乃至更精密的……
战争机械部件的图样上,依旧无可替代。
他们的技艺,将在另一片战场上,绽放出更耀眼的光芒。
这份转瞬即逝的思索,林婉并未察觉,但刘靖的眼神,却在那一刻,变得更加深邃。
而林婉,此刻也终于从那震撼中,勉强回过神来。
她看着刘靖,喉头滚动,艰难地发出干涩而颤抖的声音。
“小时……我曾听阿爷说,天道轮转,气运更迭,每逢数百年,必有应运而生的妖孽降世。”
“有人,才气冲霄,斗酒诗百篇,光耀千古;有人,武曲下凡,擒王灭国如囊中取物;更有人,生而知之,洞悉古今,宛若神明降世,一言一行,皆含天机。”
“我曾……对此不屑一顾。以为不过是史家为衬托英雄而杜撰的溢美之词。”
“直到遇见你,我终于信了。”
刘靖闻言,却只是摇了摇头,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“活字印刷,并非我所创。”
他顿了顿,迎着林婉那写满了“这怎么可能”的目光,缓缓说道。
“而是……”
话音未落,林婉眉头轻挑,神色略显怪异的先一步道:“而是刺史早年偶遇一游方道人,那位道人游戏风尘,不求闻达,传下此术后,便飘然远去,再无踪迹?”
刘靖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。
片刻后,两人相视一笑。
笑容里,却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。
有些话,不必说透。
有些秘密,聪明人之间,心知肚明。
“活字印刷之事,你亲自督办。从工匠中,寻几个手艺精湛、家世清白、绝对可靠之人,辟一间密室,秘密试制。”
“此物,乃我歙州最高机密,暂时仅限于进奏院内部使用。凡参与者,皆需立下血誓,任何人胆敢泄露一字半句,满门抄斩,绝不姑息。”
“下官明白!”
林婉郑重躬身。
“进奏院交给你,我很放心。”
刘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再不多言。
这份信任,比任何赏赐都更让林婉心潮澎湃。
他翻身上马,动作干脆利落,没有丝毫拖泥带水,马蹄声起,在那片沸腾的工地上,激起一阵尘土,很快便连人带马,消失在远处的街道拐角。
林婉静静地立在原地,目送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工地的尘土飞扬之中,久久没有动弹。
她心中那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,早已泛起波澜。
以她的聪慧,几乎在刘靖说出“活字”二字的瞬间,便已洞穿了这层技术革新背后,那冰冷而残酷的真相!
世家门阀,凭何历经千年风雨而不倒?
是那沃野千里的庄园吗?是那数以万计的佃农部曲吗?是那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的权力网络吗?
不!都不是!
是知识!
是他们牢牢攥在掌心,以血脉与姻亲为纽带,秘不外传的绝对垄断!
一部经书,手抄一遍,耗时数月,价值连城。
寻常人家,倾其一生,也未必能拥有一卷。
寒门士子,若无奇遇,终其一生所能读到的书,也不过寥寥数本。
正因如此,治理天下的官员,只能从他们这些世代簪缨的门阀子弟中选拔。
因为只有他们,才有读书的机会,才懂治理的门道。
打天下靠的是悍不畏死的武夫。
可治理天下,安抚万民,难道还能靠那些只懂杀人的莽汉吗?
就连黄巢那等视天下士族为猪狗的屠夫,在攻入长安之后,做的第一件事,依旧是捏着鼻子,从他曾经最痛恨的五姓七望门阀子弟中,任命宰相与朝臣!
这便是世家的底气!
是他们哪怕在乱世中被人屠戮满门,只要有一丝血脉尚存,便能凭借着脑中的学识与家中的藏书,在新的王朝中,再度崛起的根本!
然而,活字印刷的出现,将彻底改写这一切。
如果说刘靖之前所做的一切,练新军,造火器,只是在砍削世家门阀赖以自保的枝干。
那么这可以随意组合的泥活字,却是要一刀斩断他们赖以生存的根!
并且,这种断根是润物细无声的,是阳谋,是堂堂正正的碾压。
即便日后天下所有世家门阀都知晓了此物的存在,也无法阻挡。
他们能做什么?
难道还能禁止天下人读书识字不成?
当知识的洪流泛滥开来,他们那用高墙围起来的藏书楼,便如同洪水中的孤岛,顷刻间就会被淹没。
林婉的后背又是一阵发凉。
她有些庆幸,庆幸自己当初力排众议,说服了固执的阿爷,在刘靖最微末之时,便将林家的宝,压在了他的身上。
有此雪中送炭的情谊,或许将来,林家能在这场风云变动中,寻到一条新的出路,成为驾驭潮头之人。
而其他的世家门阀,那些至今仍在观望、甚至敌视刘靖的……
她几乎已经能预见到,他们中的绝大多数,都将被这无声的洪流,冲刷得干干净净,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。
想到这里,她再也无法平静地站立下去。
她猛地转身,快步走到那位先前被她训斥的老匠人面前。
那老师傅见她去而复返,脸上又露出紧张之色。
但这一次,林婉的脸上,却不见丝毫先前的急躁与严厉。
“李师傅。”
她压低了声音:“你跟我来。”
她将老匠人带入那间堆满废弃雕版的工棚,并让婢女守在门口,不许任何人靠近。
“林院长……有何吩咐?”老匠人心中忐忑不安。
林婉深吸一口气,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,将方才刘靖所说的那番“只刻字,不刻文章”的惊天构想,简略地复述了一遍。
老匠人一开始听得满头雾水,但当林婉说到“用泥烧制”、“排列组合”时,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中,猛地爆出精光!
他是一个匠人,一辈子都在和木头、刻刀打交道。
或许不懂什么天下大势,不懂什么知识垄断。
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,这项技术,对于“印刷”二字,意味着什么!
“这……这……神乎其技!神乎其技啊!”
老匠人激动得浑身发抖,嘴唇哆嗦着,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“若真能成……那往后印书,便……便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了!”
“此事,便是刺史亲自交代下来的,最高机密。”
林婉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李师傅,我需要你,从所有匠人中,挑选三五个手艺最好,嘴巴最严,且身家清白,全家老小都在歙州之人。从明日起,你们不必再管工地上的事,随我进入密室,试制此物!”
“此事若成,你,以及所有参与之人,都将名留青史!但若泄露半个字……”
林婉没有说下去,但那冰冷的眼神,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“小老儿……以项上人头,以全家老小的性命担保!”
李师傅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脸上没有丝毫恐惧,反倒是激动不已。
“能亲手促成此事,小老儿……死而无憾!”
林婉点了点头,将他扶起。
她知道,从这一刻起,自己手中握着的,不再仅仅是一份邸报,一个衙门。
而是一个足以撬动整个天下的未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