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长友和曹小军一前一后,走在村里那条被无数双脚板踩得结结实实的土路上。
夕阳把天边烧成一片橘红,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。
老支书走在前面,步子不快,但每一步都稳得很,手里的木拐杖敲在地上,发出“笃、笃”的闷响。
曹小军跟在后面,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。脚下的军靴踢起一阵细微的尘土,又悄无声息地落下,让他感觉自己也和这尘土一样,卑贱到了泥里。
村里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已经飘出了炊烟,饭菜的香味混着海风独有的咸腥味,钻进鼻子里,提醒着他,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。
不时有村民从院门口探出半个身子,看到这奇怪的组合,目光里满是藏不住的好奇和打量。可那些目光一碰到老支书不怒自威的背影,又都触电一般缩了回去。
这些视线,一根根的,全扎在了曹小军的后背上,又麻又疼。
“哎。”
走在前面的苏长友忽然没头没尾地叹了口气,声音不大,却清清楚楚地飘了过来。
“曹营长,其实晴丫头那孩子,没你想的那么坏。”
曹小军的身子猛地一僵,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。
老支书像是压根没察觉到他的反应,自顾自地往下说,那语调慢悠悠的,像在拉家常。
“晴丫头没嫁人那会儿,在家里是顶顶受宠的。她爹妈,还有她那两个哥哥,都把她当眼珠子疼。从小到大,什么重活累活,一根指头都没让她沾过。”
“你可能觉得她好吃懒做,可你有没有想过,一个从小连灶台都没摸过的姑娘,你凭什么指望她一嫁给你,就立马变成一个下地能种田、进屋能绣花的巧媳妇?”
这些话,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,一下,又一下,慢吞吞地割着曹小军的五脏六腑。
他当然觉得苏晴晴好吃懒做。
他厌恶她那副永远都理所当然的娇气模样,更厌恶她除了会痴缠自己之外一无是处的无能。
可偏偏就是今天,就是这个在他眼里一无是处的女人,用一种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冷静和通透,把他这个自以为是的营长,衬得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。
曹小军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,胸口那团屈辱的火,被老支书这几句平淡的话浇上了一层滚油,烧得他浑身都疼。
“当初要不是你救了晴丫头,又恰好被她看上了,”苏长友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,“她爹妈说什么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。”
曹小军的脚步猛地一乱,差点被脚下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。
他狼狈地稳住身形,抬起头,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面那个干瘦的背影。
他一直以为,是苏晴晴死缠烂打,是苏家贪图他营长的身份和前途。
他从来没有想过,在他视为奇耻大辱的这场婚姻背后,还有这么一层他不知道的内情。
老支书没有回头,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。
“大海那个人,你别看他闷声不响的,心里跟明镜似的。他最疼的就是这个闺女,怎么可能舍得让她嫁给你这么个心里没她的人,上赶着去受那份委屈?”
“还不就是因为你救了她的命。这是一份天大的人情。他们老一辈的,认这个理。”
说话间,两人已经走到了村西头。
一栋破败的泥坯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,院墙塌了半边,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,在海风里抖个不停,随时都会散架。
苏长友停下脚,转过身,那双浑浊却精明的老眼,终于正正地落在了曹小军身上。
“喏,张绝户家的屋子。”他下巴一抬,拐杖朝那栋在风里打晃的破房子点了点。
“以后,你就住这儿。”
他说得云淡风轻,听在曹小军耳朵里,却无异于宣判。
“屋里得你自己收拾。缺什么少什么,跟大栓去说。能不能要到手,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。”
说完,老支书不再多看他一眼,转身,拄着拐杖,迈着来时那般沉稳的步子,朝村子中心走去。
曹小军一个人僵在原地,看着那栋破败的屋子,像在看自己一败涂地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