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缘叹道。
“我年纪大了,也该退了。”
他的声音里裹着浓重的懊恼,混着化不开的悔意,断断续续地说着。
“年轻时总憋着股劲头,一门心思就想忠君报国,好好治理地方,盼着能让大明天下清朗些,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。”
“我总觉得,读书人心里该揣着把尺子,能丈量天地公道,能定夺世间规矩。”
他喉结滚了滚,声音低了下去。
“可如今呢?我心里那把尺子早没了。”
“当年那点正气也磨没了,遇事头一个念头不是怎么治理国家、让百姓安稳,倒是先盘算着怎么让自个儿利益最多,怎么能把小命保住。”
“就说这场弹劾风波,我从头到尾没琢磨过大明的将来,没念着百姓的生计,更没考虑过国家该往哪儿走,你猜我满脑子想的是啥?”
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。
“想的是怎么能摘干净自个儿,怎么保住这身名声,怎么还能稳稳当当地坐在内阁里……”
“从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心里那把尺子彻底断了,当年那个揣着抱负的读书人,早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的老官僚……哎!”
“我亲眼见过明末的兵荒马乱,见过百姓流离失所的无奈,当年跪在泥地里发过誓,他日若能做官,必定以百姓为重、以家国为先、以天下为念。”
“可到头来呢?一身棱角早被世事磨平了,成了个油滑的老官僚喽……哈哈,哈哈……”
李缘的笑声里全是说不出的苦涩,像咽了口没沏开的浓茶。
而这番话,也像一记重锤,敲得詹徽和杨靖浑身一震。
“太孙殿下曾与我闲谈,说他最是敬佩范文正公,范仲淹能在青史中留下这般响当当的名声,可不是平白无故的。”
“这世上,谁不想成为范仲淹那样的人物?可真要论起‘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’,能做到这地步的文官,掰着手指头数,又能有几个?”
他垂下眼,轻叹一声。
“大明往后或许还能出第二个范仲淹,只是那人,定然不会是我了。”
李缘收拾东西的手止不住地发颤,他扶着桌沿定了定神,才慢慢挪步到后厅。
那是阁老们平日歇脚的地方。
他从架上取下自己的衣衫,一件件叠好放进竹篮里,指尖触到粗布衣襟时,浑身的颤抖又重了几分。
苍老的脸上皱纹像刀刻般深陷,原本还算清亮的眼神,此刻正一点点褪去光彩,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。
最后,他目光黏在值庐那张熟悉的案几上,久久没有移开,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光阴都刻进眼里。
旁边的礼部左侍郎梁焕始终沉默着,李缘忽然转向他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。
“梁大人,你我共事十余年,今日我这光景,你且记着当个教训,咱们大明,终究还是得多些真心为家国计的文人士大夫啊!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厅内,语气添了几分冷意。
“吏部郎中谢伦他们说得再冠冕堂皇,可里头真正为大明将来打算的,能有几个?为啥要弹劾蓝玉,诸位心里都跟明镜似的,我也就不多说了。”
“诸位,告辞了。”
李缘缓缓转过身,对着内阁三位阁老的方向,抱拳深深弯下腰去。
花白的鬓发垂在肩头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。
厅内众人神色凝重,纷纷起身,以士大夫最郑重的礼节回敬。
“李大人,慢走。”
声音在安静的后厅里荡开,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。
李缘摇头叹气,再没看内阁一眼,孤零零地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