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8年11月6日的南京,晨雾浓得能攥出水分来。总统府西花园的腊梅枝桠上凝着细碎霜花,寒气顺着雕花窗棂的缝隙钻进来,落在萧清瑜素色暗纹旗袍的滚边上,洇出一点微凉的湿意。她对着梳妆台上的菱花镜梳理鬓发,象牙梳齿划过绾得整齐的发髻,镜中映出的面容清丽温婉,只是眼底藏着一丝连脂粉都遮不住的疲惫——昨夜守着一盏孤灯绣完最后一针婴孩肚兜,窗外的梆子都敲过三更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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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夫人,林女士的车已经到门口了。”女佣阿珍轻手轻脚走进来,手里捧着一件银狐毛披肩,“她说今日天寒,特意给您带了这个,还说聂先生今早出门前,让她务必把您托买的胭脂捎过来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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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清瑜接过披肩,指尖触到柔软的狐毛,心里泛起一阵暖意。林晚是聂曦的夫人,两人三年前在金陵女子大学的校友会相识,后来发现彼此都爱昆曲、喜书法,更痴迷苏绣技法,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。她们常约在秦淮河畔的茶馆,一个铺展绣绷,一个研磨挥毫,窗外的画舫摇过,桨声灯影里全是岁月静好的模样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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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对着镜子将披肩搭在肩上,又拿起一支珍珠发簪别在发髻一侧——这是去年生辰时丈夫送的,圆润的淡水珠串成流苏,走动时轻轻晃荡,添了几分灵动。“知道了,我这就过去。”她转身往外走,不忘叮嘱,“孩子们醒了吗?恒恒今早要去书局取预定的线装书,别误了时辰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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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少爷和二少爷已经醒了,正在院子里跟着俞侍卫长练太极,小姐还在睡,张妈正守着她呢。”阿珍连忙跟上,顺手拿起萧清瑜放在梳妆台上的缂丝绢帕,“夫人放心,我已经让厨房把少爷们的早饭温在蒸笼里了,是他们爱吃的蟹黄汤包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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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过铺着红毯的长廊,远远就看见林晚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,一身月白色羊毛旗袍,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翡翠胸针,在晨雾中透着温润的光泽。1940年代的旗袍早没了早年的繁复,领高收得恰到好处,裙摆过膝至小腿中部,袖口缩窄便于行动,正合她们这些时常外出的女眷心意。听到脚步声,林晚转过身,笑着走上前握住她的手:“清瑜,瞧你这脸色,定是昨夜又熬夜绣花了。我带了上好的祁门红茶,等会儿泡给你喝,最是解乏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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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可不是嘛。”萧清瑜无奈地叹了口气,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,阿珍连忙端来两杯温热的白开水,“前几日答应了碧奎姐,给她即将出生的小孙女绣个百子千孙肚兜,昨夜总算赶完了。对了,你托人找的那本《芥子园画谱》,有消息了吗?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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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晚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锦盒,递到她面前:“你看这是什么?聂曦托书局的老板辗转找了半个月,总算寻到了光绪年间的刻本,说是比你想要的版本还要珍贵些。”她顿了顿,又从包里取出个胭脂盒,“还有这个,你上次说缺货的玫瑰露胭脂,我今早特意绕路去了太平南路的‘锦华斋’,幸好还剩最后一盒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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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清瑜打开锦盒,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,油墨的清香混着淡淡的纸墨味扑面而来,让她瞬间眉眼舒展。她又拿起胭脂盒,挑了一点在手背上轻拍,细腻的粉质立刻晕开,衬得肤色愈发莹白。“还是你最懂我心思。”她笑着说,“上回碧奎姐见我用这个胭脂,还说颜色衬得人气色好,回头我也给她送一盒去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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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到王碧奎,萧清瑜的神色愈发柔和。王碧奎比她年长四岁,性子温婉却有主见,家住颐和路的青砖小楼里,院子里种满了菊花,每到深秋便开得热热闹闹。去年萧清瑜的母亲来南京小住,突发风寒,是王碧奎带着自家的老中医连夜赶来诊治,守在床边整整一夜,比自家姐妹还要尽心。两家时常往来,孩子们也格外亲近,萧清瑜的大儿子蒋恒总说,吴公馆的绿豆糕比总统府的点心还要香甜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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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说起碧奎姐,她今早给我打电话,说吴将军从苏州带回来些新采的洞庭碧螺春,让我们中午去她府上尝尝鲜。”林晚话锋一转,语气轻快了些,“她说知道恒恒和谦谦爱吃蟹粉小笼,特意让厨房提前备好了馅料,还让我给念念带了个兔子形状的糖人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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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清瑜想起家里的三个孩子,嘴角勾起一抹浅笑。大儿子蒋恒刚满十二岁,性子沉稳,每天雷打不动要读一个小时的古籍,最喜欢跟吴石将军讨教书法;二儿子蒋谦十岁,活泼好动,最爱跟着侍卫长摆弄木剑,梦想着将来能像吴将军一样骑术精湛;小女儿蒋念才六岁,粉雕玉琢的,是家里的掌上明珠,最黏林晚,总说要跟林阿姨学唱《牡丹亭》里的“游园惊梦”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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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人坐着林晚的汽车往吴公馆去,沿途的街道笼罩在晨雾里,别有一番景致。颐和路的梧桐叶落了满地,被雾气打湿后显得格外鲜亮,路边的洋房爬满了常春藤,门口的铜环在雾中若隐若现。偶尔有穿着棉袍的行人匆匆走过,手里提着刚买的早点,蒸笼里冒出的热气很快就与雾气融在了一起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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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几日的雾倒是比往常浓些,不过也让这南京城添了几分水墨画的意境。”林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笑着说,“前几日我去玄武湖,见着有人在湖边写生,画的雾中残荷,别提多有意境了。等过几日天放晴,我们带着孩子们去划船好不好?念念上次还说想吃湖中的莲子羹呢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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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清瑜点头应下:“好啊,正好让恒恒和谦谦活动活动筋骨,他们这几日总闷在书房里,都快闷出病了。对了,你上次说的那个昆曲班,什么时候开课?念念天天缠着我问,说要学那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’的调子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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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话间,汽车已经驶到吴公馆门口。青砖围墙外的菊花正开得热闹,五颜六色的花朵在雾中轻轻摇曳,门口挂着的两盏红灯笼,让这深秋的早晨多了几分暖意。刚下车,就见王碧奎披着一件米白色的羊毛披肩迎出来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:“清瑜,晚晚,你们可算来了,茶叶刚泡好,再晚一步就要错失最佳的茶香了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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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碧奎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旗袍,领口绣着几枝腊梅,是她亲手绣的,针脚细密,栩栩如生。三人走进客厅,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,旁边的白瓷碟里放着瓜子、杏仁等小食。王碧奎的贴身女佣阿梅连忙上前,给她们倒上刚泡好的碧螺春:“夫人说这茶叶金贵,要用八十度的温水冲泡,前三泡的滋味最是清甜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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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碧奎姐你总是这么细心。”林晚端起茶杯,轻轻啜了一口,清香瞬间在舌尖散开,“这茶比我去年喝的还要好,入口甘醇,余味悠长。对了,吴将军呢?没去军营吗?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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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今早去了,说是晌午就能回来。”王碧奎笑着给她们添了些热茶,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,“他昨晚回来还说,苏州的朋友送了些上好的丝绸,问我要不要给孩子们做几件新棉袄。我说清瑜的眼光好,等你们来了一起挑颜色呢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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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清瑜放下茶杯,目光落在墙角的绣绷上,上面绷着一块湖蓝色的真丝锦缎,已经绣好了几片竹叶:“这是给小孙女准备的襁褓吧?颜色真好看,衬得孩子皮肤定是雪白的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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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啊,想着天冷了,得提前备好。”王碧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语气里满是期待,“我还想绣些兰草在上面,取‘兰馨蕙质’的意思,就是最近总觉得手笨,绣了拆,拆了绣,倒是耽误了不少功夫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