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持续弥漫的大雪终于稍有停歇。
城北一面土墙前,杨士奇终于能摘掉头上的大帽子,稍稍喘口气。
即便如此,天气依旧寒冷,
每一次呼吸,热气都如白雾般迅速消散。
一旁,戴着手套、提着木桶的解缙见他这般举动,微微撇嘴。
“至于吗?”
杨士奇看向解缙,
此前与这位大才子接触,他觉得对方有些高高在上。
但经过这三天一起干活,
他发现解缙只是恃才傲物,品行并无问题。
只是解缙那些不合时宜的话,还是让他有些无奈。
用刘将军的话说,解缙情商太低,说话带刺,偏偏自己还毫无察觉。
“戴着帽子干活,脑袋闷得慌。
可摘下帽子又冷,如今雪好不容易小了些,赶紧透透气。”
杨士奇一边说着,一边拿起小刷子,
在木桶里蘸上浆糊,极为熟练地在墙上刷着米浆。
他把刷子放平,匀速移动,
浆糊不够时,就换另一面继续,
速度既不能快,也不能慢,快了刷不均匀,慢了浆糊容易结块。
刷完两道浆糊,他从背后抽出一张大红纸,
展开后覆盖在刷好浆糊的地方,用手用力一抹。
红纸上随即出现湿润的痕迹。
就这样,一张宣传标语贴好了。
“贴歪了。”
解缙又说出不合时宜的话。
杨士奇没有理会,往后退了几步,仔细端详,
虽然有些歪,但问题不大,只要上面的字迹清晰就行。
标语上赫然写着,
“想吃饱种甘薯。”
“想吃好就养猪。”
杨士奇念了两遍,仍觉得这标语不够简洁,便看向解缙。
“大绅兄,有没有更简单的标语?
我总觉得.这些草原人可能看不懂。”
解缙有些惊讶地看着前方红底黑字的标语,抿了抿嘴唇。
“再简单就只能写‘种甘薯’和‘养猪’了。
不过我昨天写了一首童谣,可以让城中小孩子传唱,效果比贴标语要好。
毕竟,不是所有人都识字。”
“什么童谣?”
解缙吸了吸鼻子,摘下三层手套,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。
杨士奇打开,从上往下看去。
“大宁地,明朝时,百姓生计有妙词。
想饱肚,种甘薯,薯苗入土扎根固。
叶儿翠,藤儿舞,地下薯块悄悄鼓。
蒸煮烤,香满路,吃饱肚子有力赴。
要吃好,把猪养,猪圈里头猪肥笃。
食糟糠,哼小曲,膘肥肉美真富足。
红烧肉,香满屋,日子惬意心满足。
种甘薯,养猪户,大宁岁月甜如酥。”
“这写得确实好,但有些复杂。
我在家乡以及湖广听到的童谣,都是三四句,朗朗上口。”
杨士奇给出评价,皱着眉头看着那张纸。
“这还不够简单?看一眼就能记住。”解缙眼中再次露出错愕的神情。
杨士奇把纸递回去,有些无奈,
“大绅兄,您是进士,是大明数一数二的读书人,自然觉得简单。
但大宁的孩子几乎都不识字,
怎么可能记住这么复杂的童谣,还得再简单些。”
解缙脸色一阵变幻,被人夸赞让他很受用,
但他又真心觉得童谣已经够简单了。
犹豫半天,他才不情愿地点点头。
“我知道了,回去再想想。”
“嗯,大绅兄,去下一个地方吧。
尽快把标语都贴完,
要是在大宁城有效果,咱俩还得去其他城池。”
解缙一愣,“还要去别的地方?”
“那当然,都司又不止大宁一座城,哪里的人都需要教化。
不过教化的前提是让百姓吃饱饭。”
解缙撇嘴,很不认同这句话,说道:
“‘朝闻道,夕死可矣’,即便腹中饥饿,也可接受教化。
古代贤士中,不乏家境贫寒、少食却苦读不止之人,
车胤囊萤、孙康映雪,便是例证。
由此可见,传授学识,怎能因没吃饱饭就无法进行?
吃饱固然重要,但绝不是教化的前提。”
解缙这番文绉绉的言论,让杨士奇有些不太适应。
他背着箩筐站在前面,回头无奈地看了解缙一眼。
“为何百姓不是人人都读书?
朝廷在各地都开设了学堂,可去读书的人却寥寥无几。”
“百姓愚昧,把圣人之言当作粪土。”
“他们要种地,春天要耕地翻土、选种播种,
夏天要中耕除草、整枝打杈,
秋天要收割、晾晒储存,
冬天要清理杂草、残茬,除虫、造肥。
一年十二个月,月月都忙,哪有功夫读书识字?”
杨士奇无奈地摇摇头,继续说道:
“一个十岁的孩子,在田间也能帮不少忙。
农活都干不完,谁还有心思去读书?
再者,随处可见举人老爷,他们不用纳粮还能做官,
就算百姓再愚昧,也知道读书考举人好。
可为什么不踊跃去读书呢?
大绅兄,读书识字是要花钱的。
百姓家中只有粮食,甚至还不够吃,哪来的钱?”
说完,杨士奇背着箩筐,向下一处张贴标语的地方走去。
解缙站在原地,眉头紧皱。
他看看四周,不远处有几个半大孩子,
正在一堆不知是什么草的草堆前仔细挑拣。
解缙鬼使神差地走过去。
几个孩子衣衫褴褛,衣服不合身,像是大人的衣服改的。
他们的手掌和小脸都冻得通红。
对于解缙的到来,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,便不再理会。
解缙看向那堆杂草,里面藏着一些黑色小圆球。
他以为是某种果子,便问道:
“你们挑这些东西吃吗?”
“羊粪不好吃,只能用来烧火。”
一个半大孩子看了解缙一眼,觉得这人很奇怪,便挪了挪位置。
羊粪?
解缙瞳孔微微收缩,看着那些藏在杂草中的黑豆豆,鼻子一吸,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。
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,觉得难以置信。
“为什么要捡羊粪?”
“烧火啊。”
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回答。
“为什么不去砍柴?”解缙追问道。
几个孩子都抬起头,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。
“外面雪大,砍柴背不回来,会冻死在外面。”
“大绅兄,走了。”
这时,远处传来杨士奇的呼喊。
解缙像逃难似的离开,眼神闪烁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到了下午,两人才贴到城门附近。
这里人来人往,大多是趁着雪停去城外查看庄稼,或者去城外村落看望家人朋友。
甚至,二人还看到一队草原人带着两头被箭矢射死的白狼回来,能听到他们的嘀咕:
“真可惜,箭矢把皮毛弄坏了,不然能卖个好价钱。”
“有总比没有强,别想太多,下次射准点就行。”
“可射眼睛太难了。”
“多练习,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。”
听着他们的交谈,杨士奇说道: